首先,这部电影有强烈的现实指向,内容的核心内涵直指时下韩国愈演愈烈的阶级差异。从创作的角度讲,有差异就会有戏剧冲突,故而整部影片看下来有几分喜剧色彩。为了更好地体现人群的差异,导演的故事编得有些夸张,但基本符合逻辑。故事框定后,剩下的就是演员拼演技了。本片的故事大概是讲,在都市的地下室里,生活着经济条件连猪狗都不如的一家人,无异于虫子,可看作几只抱团取暖的蟑螂。蟑螂的生命力众所周知极强,不会甘心生活在角落里任现实践踏。于是,这家人抓住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从儿女到父母,相继潜入一富人家,人模狗样儿地扮演起了各种角色。
为达到目地,这家人用尽心机,将富人的家庭蒙在鼓里,玩弄于股掌之上。从此这家人的生活有了大转变,不再愁吃愁喝,趁富人外出度假,这家人坐在豪宅里狂吃海塞,举杯相庆。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们身上有一种共同的味道,富人有所感知,这种莫名的味道其实就是穷人身上所特有的酸腐味。终于纸不住火,故事最后演变成了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穷人对富人的屠杀,穷爸爸杀死了男主人,逃匿于地下室,过暗无天日的生活。严格说来,这个故事不可能在现实中真的发生,但有现实的逻辑支撑。同样主题的电影还有一部李沧东的《燃烧》,从艺术性讲,水平远超过《寄生虫》。
至此我们可以知道,韩国导演热衷现实题材,编故事无所顾忌。过去几十年,韩国电影之所以繁荣,根本上是来源于创作的自由。韩国导演不用夹着尾巴拍电影,不必看谁脸色而阉割内容。在这这方面,日本导演也不遑多让。去年大热的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原理和《寄生虫》类似。
也许是阶级差异刺中了中国影迷的神经,使得“阶级”这个旧字眼再度成为话题。曾经的封闭经济年代,中国人对“阶级”二字并不陌生,正所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国人最善于在内部搞阶级斗争。举个小例子,在我上小学的年代,很多报名表格中常有家庭成分一栏,我问老爸怎么填,是群众还是干部呢?老爸说,填贫农。我当时不能理解我们家为什么会是贫农,我们不是住在大院里吗?老爸解释说,因为你的爷爷是农民,爷爷的爸爸也是农民,家里很穷。但那时候已经改革开放,机会逐渐均等,填什么已经无所谓了。成分只是旧时代的小尾巴。
三四十年过后,随着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阶层的幽灵重返人间。这时候的阶级差异主要体现在金钱的多寡上,不再是血统,权钱通吃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懂,不多说。计划经济年代里,人虽穷,但贫富差距小,日子照样快乐。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崛起的阴影下,钱日益成为衡量人的价值的天平。很多人明白过来这个道理,但千帆已过,不知不觉中因穷而沦为弱势阶层,只是我们的媒体不太愿意张扬阶级差异这个话题。但不能否认的是,社会对差异有普遍的焦虑,人群分化也在所难免。很多年前我逛西单书店,不小心口袋里滚落出一枚一元硬币,还没等我捡起来,一个小孩子冲上前一把抓起硬币,我请他还给我。小孩不情愿地还了,但说了一句我至今难忘的话:“总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钱都是我的。”童言无忌,但也宣告了一个差异时代的到来。
我那时候还不能想到阶级差异,只觉得是钱惹的祸。这孩子一定是从农村来,渴望过城里人的富足生活。有趣的是,当很多人腰包鼓起来后,随着生存竞争压力的越来越大,世人会谈起阶层固化。坐在云端的权贵们自然不用愁前程,但那些好不容易分享到了一点改革果实的人,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一个显著的现象是,钱多少也不算多,因为生活中处处需要钱。
阶级差异在人们的奋斗、挣扎和焦虑中再次形成,于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种种社会冲突案例,背后都有差异在作祟。很多人应该还记得,前几年杭州发生了一恶性事件,一个保姆一把火烧死了一家母子几人,最后被判处死刑。这件事就发生在杭州的新富人区,但其实只是矛盾集中爆发的前奏而已。
实际上活在中国,富人累,穷人也累,这也是为什么你很难在中国人的脸上看到开心的笑容。表面上看过去,富裕的家庭数量总体上毫无疑问地增长了,但那些沉默的弱势群体也如同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爆发。挣钱似乎成了一条不归路,没钱无法生存,有钱也有危机感,如此恶性循环,不知终日。因压力空前,鸡汤故而也横行,在时下的大多数国人看来,有钱就是成功的绝对指标。
我平时和人来往不多,孤陋寡闻。不久前我去街区里的自助餐饭店吃饭,两三样菜加米饭大概20多块。我端好饭坐下后,对面桌坐一壮年,表情淳朴,看样子是工地上下苦力的人。只见他只叫了一小碟土豆丝后,连吃了几碗白米饭。看得出来,他舍不得叫一个荤菜,满意于管够的米饭。因为只有一个菜,他吃得很艺术,不肯猛下筷子。随后一老年工友坐在他对面,同样也只叫了一个素菜,猛喝免费的紫菜汤。
我凝神看了半天,默默吃完饭。
几天前,我收拾旧书后叫了收垃圾的人来卖。老人家高兴地拿着编织袋,带好秤,跟着我上五楼。称重之余,我跟老人聊了几句。得知老人从安徽来,60多岁,儿子也在杭城收垃圾,父子俩各有一辆三轮车,烈日下小区里吆喝生意。老人家乡有一亩多地,但已撂荒,原因很简单,粮食价格低,入不敷出。我问老人家乡有收入吗?老人说,一个月政府发多块钱,根本不够用,只能到城里谋生。老人还告诉我,日子其实不如前些年了。卖完书后,我给老人免去了零头,算是送了老人几斤书。老人说,一斤也就挣你一毛多。我说你可以拿旧书去卖。老人说,不识字啊,现在也没啥人看书了,都看手机,还是当废纸去卖。送走老人后,我沉默半晌。
文艺终于是无力的,最多只能警醒世人注意真实的存在。《寄生虫》的现实目的达到了。没有一种艺术能彻底远离现实,象牙塔的时代一去不复返。艺术介入现实能到什么程度,只有看艺术家的良知、勇气以及语境的容忍度。
然而我对阶级差异也是有所感知的。几天前,有企业家朋友邀请我去东北参加聚会,顺便看看他的会所,因为我正要做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我想了想,回绝了他的好意,乃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写字的,不愿在富人堆里觥筹交错,再说也不是没混过场面,往事早已如过眼云烟。或许回绝的那一刻,我也多少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经过辨认,我觉得还是保持自己的味道,继续看书写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