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虫

燃烧活着不可避免的饥饿

发布时间:2023/1/26 21:32:43   

夕阳,先是远处的矮山开始变成黑色,再是篱笆外的那片草原。他们三个人坐在屋子前面,喝了红酒和啤酒。Ben点燃一支烟草叶,面无表情看着远处,把烟递给申惠美。“我抽了这个就一直会笑。”惠美接过来吸了一口,笑着递给钟秀。钟秀慢慢地接过来,慢慢地吸了一口,“咳!咳……咳!”惠美看到钟秀呛得脸红,又笑着接了过来。三人这样传递着。MilesDavis的爵士乐响起来,轻轻地,那柄小号也微醺的样子。惠美看着夕阳,眼神坚定,更像是虔诚,慢慢站起来,脱掉上衣,裸露上身,对着远处舞动起来。

双手交叉,抱住前胸,手腕相扣,手指和手掌像翅膀一样波动,双臂慢慢升起,一只飞鸟在渐暗的天空舞着。她松开双手,打直双臂,自由轻缓地拨动,好像世界流动成海洋,她和她的手是体型瘦长的海鱼。她笑着,又将双臂变成翅膀,向天空跳起了Greathunger。跳着跳着,她就哭了。远处的公路上,车灯迅速向有微弱灯火的村庄移动着,一切慢慢黑了下来。

这是《燃烧》里我最喜欢的一段,表演、镜头、节奏、配乐、景别,一切都喜欢。想起《戏梦巴黎》里的EveGreen的“断臂维纳斯”,相似的惊艳,不过惠美却不自由,又自由。《燃烧》是李沧东导演改编自村上春树短篇小说《烧仓房》的电影作品,全片分钟,李钟秀、申惠美和Ben三段人生交集,一个关于“活着”关于“意义”的抽象主题,一把火燃烧着。

在校话剧团工作了三年,有尝试将黑泽明的《罗生门》和王家卫的《重庆森林》改编成舞台话剧的经历。其中《罗生门》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与《燃烧》一样进行了文字的影像呈现和改变。改编过程是困难的,原著的传播过程是直接的,读者读着文字,人生经验和想象能力已经将画面重塑在大脑里,而电影和话剧改编都多出一步传递,画面和舞台先观众一步实现,这些内容再以不同的程度进入观众脑中或着被丢进过道里的爆米花桶里。当然,改编的目的因人因情而异,是重现文字还是更多发展,是迎合大众口味还是满足艺术表达,都可以作为评判其成功与否的标准。个人害怕在聊电影的时候用“成功”二字去评价,不如用“美丽”来说,似乎更像电影一些。相比原著,我更喜欢电影版的《燃烧》,它对原著抽象且宏大艺术主题的影像化是很美的,而且是种很“燃烧”的美。

剧本:一个故事和多种讲述《燃烧》基本按照原著的脉络发展故事,钟秀与惠美重识、Ben的加入、惠美的失踪,并强化了小说中钟秀跟着线索寻找惠美,在结局处增加了钟秀杀掉Ben的新剧情。日本文学作品常见平淡缓和的讲述方式,有着海岛特有的“淡色系”,而电影剧本里加入了更多的“冲突性”和“攻击性”色彩,这并没有削弱原先的文艺气息和生活质感,提供了情绪积累许久的出口。会看到有评论说一个问题的解决,反而破坏了问题原先存在的美感,过度颜色加入会使得伟大的文艺作品流俗,但我觉得一个突破口,能够在宏大叙事后给人落在地上的安全感,不论对演员还是对观众。

另外,电影剧本的改编让故事有了多样可能性和多种理解角度。市场化的是悬疑向,我们能在影评中看到许多关于“惠美去哪儿了”的解析,这类理解角度将Ben作为反社会性格的富人食人魔,定期以富裕和颜值寻找类似“惠美”这样的单纯的少人际交往的“仓房”,在接触一段时间后将对方肢解食用,来排解生活的饥饿。影片里有很多剧情和镜头的暗示,如Ben家中的人体食用指南,惠美的猫和首饰出现在Ben家中,Ben的美食家倾向和对身边女子的控制欲(化妆),始终没被真正烧掉的仓房以及最终复仇的钟秀。这条线索的故事是完整的,又是保持悬疑和神秘的,给爱好者以“柯南式”找凶手的乐趣。

还有一类将整个故事理解为社会阶级与贫富隐喻,不过来得比《寄生虫》温柔得多。Ben作为富人代表,与底层艰难度日的惠美和农庄生活的钟秀碰在一起,对比有许多,差异有许多,优越和自卑,似乎从上一代与财富积累中已经注定了。Ben吃掉惠美,也是富人对其他社会阶级的压迫和剥削,这种理解强化社会阶级问题,试图又一次扯下富人脸上的面具,曝光背后吃人的嘴脸。一切现实主义的控诉都落在轻飘飘的文艺故事里,似乎像一个青春伤感的鲁迅的作品。

更高的评价来自关于其哲学文艺性的故事解读。这种理解,从惠美向钟秀解释Greathunger和Littlehunger开始,谈到生命和活着的意义,以及为了搜寻意义芸芸众生的饥饿感,在惠美和钟秀,是那段夕阳下的Greathunger和充满无力感的生活,在Ben,是他的定期烧仓房和美食家身份,似乎生活里每个角色都在为了活着营营生活,又都在尝试找到为什么为了活着,其实“燃烧”这个意象本就常被用在生命当中,火生火灭,需要温度和氧气,但又是为了什么烧起来呢?

另外便是生活的虚无,回忆是否造就我们,真假如何分辨这些抽象的议题,或者说,一种生而带来的活着的迷惘,就像惠美的飞鸟,在山影形成的海浪里起起伏伏,也像那个有也没有的橘子。惠美到底去了哪儿?猫和手表的出现能不能证明Ben吃了人?惠美小时候掉进去的井到底是不是存在?钟秀复仇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一切都没有定数,好像是对认知有界的默认,也好像是对真相死抓不放的取笑,又或者是承认我们不过是鱼缸里的金鱼罢了。

这样的主题是极度抽象的,在当作选题被拿出来的时候是会被老师批评太大太空的。但大到每个艺术作品,小到一次日常的交流对话,都能归属至人类的某一个终极问题,欲望、爱情、成长……这些终极议题从古至今,在作品里或远或近的树立着,成之为人类的作品,也给人类来看。不同于我们常见的以小见大,以现实问题的描述和解决来反映宏观现象,《燃烧》以带有“活着”“意义”这样的抽象气质把故事打出来,配合讲述的节奏和气氛,突出重点台词及台词在观众观看印象中的先后次序,讲这样一个和“活着”一样有些迷茫和琐碎的故事,就像一本每页有着专属香水气味的香水百科全书,从翻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这样一个故事,有三种解读方向。悬疑解密与真假虚幻容易贴近,再加上人物的阶级背景设定和小小对比,就为这样的讲述提供了可能性,这些重现原著的、解构原著的和发展原著的影像化突破,都让整个故事更有后劲儿。人物:三个人和三个隐喻

在人物塑造方面,影片最大程度地还原和丰富了原著中的三人。惠美单纯可爱,生活随性自由。Ben帅气多金,面无表情,很有礼貌,充满神秘。原著中的钟秀是“我”,并未做过多描写,但从第一人称和心理描写看得出来,是个细心敦厚的男生,一个普通人,在电影里加入补充了父亲和生活环境,但无甚出入。

人物的还原在这场改编中是重要的,也是核心的。从矛盾与交流中流露出的人物性格,提供了前文所说的各类解读的可能性,这里从第三种哲学角度去解读隐喻。原著中三位没有姓名,“我”“她”“他”,这样的选择在小说中常见,常常会是对一类人的代表或暗示。“我”,钟秀,作为第一人称,是万千个读者,或者活着的万千个人,万千个我,故事的体验者;她,惠美,单纯是她人生最大的关键词,有些评论中将她抽象成一种品质,一个来自孩童时期的“人的纯真”;而Ben则是物质世界与人类社会的缩影,是那个吞噬普通人“钟秀”身上最初那份纯真“惠美”的怪兽。这么说来,三个人变成了三个要素,好像是成长,也好像是文艺世界永恒的无辜者被剥夺美好黑化或破碎的蓝色忧伤故事。

当然,还有从富人、穷人角度,反社会精神病人角度,三个探寻生命意义的青年的角度出发去理解人物隐喻。但不论如何,当人物上升成为主题表达中的某个要素,在改编中就是极难割舍或更改的。在《罗生门》中,三位主人公便有非常类似的改编,多囊丸的粗犷与反压迫,自顾自的正义和自大骄傲;女人的机敏与脆弱,尊严与求生;武士的高傲与大男子主义都是抽象主题的一部分。《罗生门》在舞台改编上也是如此,3个演员分别饰演7个角色,像是能剧里的面具交换,内部却又在将演员表演“演员”这一形式带来的虚幻感受放大到观众身上。人物变成了文学与影视与舞台表演之间的跨越点。

质感:作品要气质上佳还是颜值能打?

前面已经说过很多,关于《燃烧》清淡而有些“高级”的哲学文艺气质。近年来,许多备受欢迎的影视作品评论里,有“剧情不佳,气氛来凑”的评论,例如亚马逊《环形物语》的第一条豆瓣精品短评“你确定这不是在长达七小时的瑞典未来风景宣传片中插播了八秒钟的故事?”《环形物语》是一部重在气质的影视作品,其剧本结构很简单,节奏很慢,也许不市场,也在很多评论家眼里见过太多,但不能不承认,它很美。

曾经做过一个生活观察表演《眼睛》,素材来自于一个朋友儿时眼睛出现疾病,和家人与幻想朋友一起生活的故事。每次交完表演作业,表演老师都不满意,大改小改了五六次,我们都达成了共识,这个片段是一个“盒子”。“盒子”自成一个结构,它的大小尺寸因为不同维度的宽窄长度相互配合无法更改,散发出来的气味来自制作的材质,后来喷上的香水和颜料总是要散掉,也并不自然。《环形物语》就像是这样一个“盒子”,在气质上无其他作品能够代替,略微更改其中的结构与部件,这种“美”也会消减。所以,不如就放心感受这种独一无二的质感吧,接受某些作品,就是“盒子”。

《燃烧》有这样的特点,来自镜头运作,来自剧本改编,来自人物表演。在话剧舞台上,我们常将作品给人的非理性感受具象成“颜色”,也有给定一个颜色,由演员们自行表演传达出这个颜色的训练。放在《燃烧》里,这种“颜色”是很浓郁的。白色开篇,转向玫瑰色,再转向非常湿润的蓝色,蓝色中间有一团小小的红色。这是一种很抽象的受众感受,就像村上春树笔下的ectoplasm(心灵科学上假设由灵媒释放出的一种物质,据信为神鬼附体者身上渗出的物质)或是空气中看不见摸不着的传导物质以太,从作品本身不断地溢向看官们。说实在点,比如演员与观众与导演的情绪共鸣,比如一段不知何时起却异常自然的配乐,比如李沧东在《燃烧》中至爱的剪影,这些氛围和质感很难制造,但也很容易被用来诟病。

而《燃烧》在剧本上的一些耐人寻味和需要观众追查的蛛丝马迹,配合着独有气质,变成了形神兼具的美人儿,刚好适合讲这样一个抽象的主题。这也是有人评论《燃烧》“如果说电影能够超越文学的话,大概就是这一部了”,原著中更多给人视觉收获,而改编配合了众多其他可能性,如果说原著像一口茶,那改编就把观众泡在茶里了。

钟秀把尸体放在车里,浑身颤抖,把所有的衣服都脱干净,丢进车里。雪地里四下还无人,他嘴里急促地呼着白气,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怕,扭曲地走回自己的小卡车上,带着哭腔把车开走。背后的Ben和他的汽车燃烧了起来。一片寒冷而充满自然能量的蓝色里,燃起来一团好像是生命,又好像是意义的红色。影片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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